婆婆又一次去山上祭祀,数十年如一日。
我去寻她。
我穿着蓑衣,冒雨赶奔山神庙时,便看到婆婆独自站在雨里,又哭又笑。
庙里的和尚眼神怪异地看着她,道:“刘婆婆,你是不是看花了眼。”
婆婆眼里闪着泪水,激动道:“成安,我刚才真的看到成安啦,他就站在佛像前。”
她的乱发已经染成花白,痴痴地看着庙里,颤抖着手,指着前面。
“婆婆。”我走过去,搀扶着婆婆。
和尚们见我,脸色一变,缩着头躲进了庙里。
“雨大了,我们还是回家吧。”
婆婆终于舍得回头看我,粗糙的手握住我的肩膀,急急道:
“玉荷,我没看错。你看,是成安,他就站佛像前啊。”
我抬头看去,庙里空无一人,空荡荡的只有贡品静静地搁着。
“你知道吗?幻觉就像是水中的空花,有人心甘情愿投进水里去摘下它。”一个声音含笑道:“善良如你,不知会愿让人摘下那花,溺水而死;还是将她救出水中,任她苟活。”
我顺着声音望去,一个浑身干干净净的书生,负手站在树上,笑得十分耐人寻味。
他是魇。
这种魔物最爱编织幻觉,或是荒山古寺中的美艳女郎,或是员外家奉上的美酒佳肴,让人死在一场美好的幻觉中,嘴角还带着微笑。
从此死的人,魂魄就成为魇的美味,再也不能入轮回。
他盯上了婆婆的魂。
婆婆痴痴地看着庙中,仿佛那里真有成安的影子。
“婆婆,成安已经死了。”我敛眉道。
“他死在十年前的征战里,多年前,有军爷带回了他的军牌。”
多年来,婆婆一直不信,她说成安一定还没死。
成安那么好的孩子,说他一定会好好地回来,怎么就死了呢?
可今日,婆婆看着成安,眼里的泪落了下来。
她缓缓道:“玉荷,我知道成安已经死了。”
魇轻轻叹了口气。
他飘下来,在我的眼角轻轻一吹。
我睁眼便瞧见,庙里真的站着一个人影,高高的身材,穿着一身军甲,上面凝着血污。
成安回过头,遥遥看着我,露出多年未改的笑容。
还是像救了我的时候。
傻里傻气,却能让人心头酸楚起来。
“娘,我回来了。”
婆婆抹着眼晴的泪,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。
“已经十年了,成安,你终于来接我啦。”
她一步步地走向成安。
“婆婆!”我想要阻止她。
一只手伸到我面前,色泽苍白,挡位了我的去路。
魇在我身边低下头,俯在我耳边说:
“青鹿,你已经代替他留在婆婆身边十年,他的恩,你已经还清了。
这一次,就让她自己选择吧。”
是在最美的幻觉,圆满地溺死。
还是在瘠薄的真实中,怀着无谓的希望,一直等到死。
我抿住嘴。
“你会选择死,还是生?”
魇微笑着看着婆婆越走越远,在我耳边冷冷地笑。
婆婆已经选了。
她握住了成安的手。
她的尸体渐渐倒了下去,死去时,面颊上带着欢喜的笑。
我沉默地将婆婆的尸体背了起来,踩着雨水,踏着泥向山下走去。
山间一如往日,如此寻常。
魇站在山头,他问我会怎么选,可他不会知道我的答案。
我只想把傻傻笑的成安永远留住。
也许他不在我身边。
也许他死后再不会笑。
但是只要我记得他那时的笑容,他就没有死。
他一直活着,
每时每刻,就在我的身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