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切都是世界所本具有的,真相。

【1】

深夜的月色下,满庭院的恶毒红玫瑰,此夜依旧骄傲地盛放。

玫瑰的毒刺贯穿他的胸膛,让他每日每夜品尝撕心裂肺的痛楚;玫瑰的异香使他的神智清醒,让他不能在痛苦中昏迷或死去;玫瑰的毒液滴在他的唇边,让他的口唇逐渐僵硬,无法嘶嚎惨叫,只能发出嘶哑的呻吟。他的四肢被钉在石铸的十字架上,动弹不得,数十年如一日地熬着,在这个寂静而荒凉,只有红玫瑰罪恶地蔓延的庭院。

他曾是基督。

这是国家最高贵圣洁的神号,如今被束缚于荒芜之地,已经一百余年。

预言家曾告知他,在第一百五十年的最后一天,会有一名圣骑士闯入这神遗弃的禁地,以父的慈善拯救他,将他从这尘寰解脱。

【2】

一把神圣的骑士长枪,斩破茂密的玫瑰花墙,将花朵尽数扫去。

马的白蹄踏过残花,骑士披着白色盔甲,他在与怪物的搏斗中伤痕累累,但终究还是到达了终点。

每日每夜翘首以盼的日子,在此刻就要到来。

骑士震惊地望着基督,崇敬地跪在神子的面前,“啊!您曾是帝国最尊贵的神明,带领十二位骑士到遥远的彼方去,从此神话中再无您的踪迹,只能在画中瞻仰您的圣容,人们说您回到了父的身边,为什么又在此处被围困?”

原来神话中我已经湮灭,历史和时间早已把我埋葬。

基督俯视虔诚的骑士,嘶哑地出声:“我带领骑士前往神国,却无意间坠落于此,这是一片生满怪物的荒野,将在百年后与现世交错,因此必须将之毁灭……”这么说着,基督再次感受到生命无法挽留的苦痛,“所有骑士,在这个城堡里,被怪物吞食殆尽。我剿灭了城堡中的怪物,但是城堡入口已经消失,我不得不向城堡深处探索……”

直到基督穿过红玫瑰蔓生的围墙,走进一处庭院,这里林立着破损的墓碑,有的坟已经掩埋,被玫瑰遮盖,有的坟只盛着一口棺材,里面空空如也。顺着石砖小道走到尽头,围墙上面悬挂着巨大的十字架,十字架上绑缚着一个活着的人,一株巨大玫瑰花的粗壮毒刺,刺入他的心脏,让他滴出血来,滋润着玫瑰的根茎。

基督感到十分震惊,那人虚弱地说:

“我的名字叫以大。”

以大说:“我不得不用自己的血持续养育这只玫瑰,忍受数百年的痛苦。再有一百五十年,这血就会成为毒血,所有玫瑰将会枯萎,这个世界才会毁灭。”

善者的苦难,使基督感到非常悲伤痛苦,“你的痛楚,如同刻在我身,如何能使你脱离这苦海?”

以大叹息:“我已经忍耐了三百五十年的孤独和苦痛,只余一百五十年,若要离去,必须有人代我受过这余下的年岁,直到那一刻来临。”

于是基督攀上玫瑰的花冠,用毒刺贯穿自己的心脏,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,代替以大承受这罪。

是那么的痛,那么的折磨,但基督的心是快慰的,他救赎了一个在为世间遭遇苦难的人。

【3】

“基督,是您的慈悲救赎了以大,他现在在何方?”圣骑士怀着感恩和尊敬的眼神,仰望着基督。

基督微笑地说:“他已经洗去了身上的罪,升往天国,在父的身边。”

骑士年轻的脸上是无比的光荣,与坚定的意志,基督能想到他的勇敢,他可贵的精神。

“我背负神圣的使命而来,负责毁灭这个与现世交错的世界。您说过,今天已经是第一百五十年的最后一天,怎样才能将您拯救,将这个世界拯救?”

“这血已经化为毒血。”基督忍受着无时无刻的痛楚,低哑地说:“若要将玫瑰毁灭,只需你不畏这毒素,拔掉玫瑰的这根刺,但你也会中毒而死。若你恐惧,那便离去。”

圣骑士深深地致以一礼,姿态虔诚又庄重,他说:

“基督,我的使命,是拯救帝国的人民。”

【4】

骑士握着长枪,从庞大玫瑰的根茎处,一步步向上攀援,就如曾经的基督一样。他吟诵着上帝的圣言:“神必使重生得救的人复活,以更加荣美的灵体与神永远同在!”

他相信,基督不会欺骗他的信徒,只会承受信徒的罪过。

骑士把长枪深深扎入玫瑰的茎稍,伸出手,奋力一拔——将那根毒刺折断!

基督心中不得不感到快慰,一直以来密密绵绵的苦痛忽然如潮水般消失,他解脱一般轻轻地笑了起来,轻轻一跃,落在玫瑰花丛里,背对着十字架后的鲜艳红玫瑰,和黑暗的天空。

巨大玫瑰如同魔鬼般伸展着枝干,另一根巨大的毒刺猛然抽出,将神圣的骑士——钉在了十字架上!

“为什么会这样?”骑士不由得哑声呻吟起来,痛苦加身,他不能相信这一切。

此后经年,玫瑰即将畅饮骑士的鲜血,毒麻骑士的口唇,让他清醒地承受这世间本不该有的痛楚。

因为基督的谎言。

【5】

“这玫瑰以我的血而活,然后将恶毒加诸于我。”

基督的语气带着神子不该有的怨毒。他慢慢转身,干枯的嘴唇上是鲜红的血液,唇角扬起,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,“你做的很好,孩子。不遵从我的人,我都叫他死去——看见庭院的墓碑了吗?掩埋的,正是你的前辈们的尸体,而空棺,是为下一个逃走的人准备的。”

骑士洁白的手套被腐蚀,全身沾满了红色的污秽,已经不再神圣。

“可基督,以大不是去往天父的身边了吗?”他心中尚存一丝希冀,对神哑声问。

“罪恶的以大,永远都触不到天堂的门。”基督森冷地微笑着,带血的面容是残酷的,“在我代替他被钉上十字架后,他跌落在玫瑰花丛中,然后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……”

以大疯狂地笑着,前仰后伏,乐不可支,早已没有虚弱庄严的形象,只是个卑微的人而已。

那时基督也像骑士这般迷惑而震惊地询问。

以大的狂笑突然截断,他低下头,黑色的脏乱头发掩住了脸,他冷冷地说:“若不欺骗你,我怎么从地狱里解脱?现在,换你进入地狱了。连神也不知道,世界上会有如此痛苦的地狱。

以大撕下自己破损的华袍,抚摸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心脏,慢慢道:“以往我也曾是光荣而又尊贵的圣者,为拯救这个世界,而降临于此。可这里是罪恶,是深渊,它扭曲了我,让我变成一个魔鬼。我忍受着夜以继日的苦痛,三百年了,我无时无刻不殚精竭虑地思索,怎么逃离这个世界,可想要脱离,就只有‘替死鬼’这一个办法。”

是基督的善拯救了他,可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痛苦的恶意,要把一个人的善摧毁。

以大说:“若要得救,你不得不欺骗他人。”

“这个玫瑰缠绕的世界,只会变得越来越罪恶。”

以大这么嘲讽地说,他丢弃曾经的华袍,穿过罪恶的玫瑰丛,向远方走去,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彼端。

【6】

那之后便是长久的寂静。

一成不变的白色弯月,荒凉而灰蓝的庭院,没有风,没有声音,墓地里生满了不会摇晃的深红玫瑰。那根毒刺,无时无刻不在汲取他的鲜血,让他想要嘶嚎,想要翻滚,却不能动,不能出声。

可基督的心还是圣洁的。

他是父的儿子,他不会迫害任何人,只会承受他们应有的罪过。

基督像曾经的以大一样,站在满地荆棘的玫瑰丛中,眼神像以大一样阴冷,又嘲讽,“可很久之后,我才知道,这世界上的痛楚,是没有极限的。

起初是这么想,但是十年,百年,在无人经过的荒寂之地,不曾消退的痛苦折磨着他,至极的孤独和苦痛,让他逐渐萌生一个绝望的想法:“只要有一个替死鬼,我就能从这永恒的痛苦中解脱。”

如他所说,曾经有人来面见过基督,他们有的拒绝了基督,有的妄想逃离庭院,但最终他们被埋葬在了十字架前,那片被玫瑰掩盖的坟墓里。

他已不再是神子。

而是一个在痛苦中煎熬的人类,堕落的人类。

骑士被罪恶的玫瑰藤蔓裹住,无法动弹,无法出声,他惨烈的目光萦绕着基督。

基督穿过玫瑰花丛,一步一步向着黑暗彼端走去,并颂唱着神的恩德:

“基督已遵照天父上帝的旨意,为我们赎罪而牺牲,拯救我们脱离这罪恶的世代,你们要除去所有的污秽和剩存的邪恶……”